我的父親是鐵路工人，一個字都不認識，我的母親卻是廣州師範學校畢業。母親出生在富有人家，祖父是秀才，跟我爸來台灣後卻苦一輩子，臨終時雙手痛風到拿不起水杯，她說，人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穿白紗。
我父親是湖北人，從民國26年開始當兵。蔣中正當時號召十萬青年十萬軍，父親就在廣州當兵。民國34年抗戰勝利，政府請這些兵回家去，卻沒有支付他們旅費。我父親不識字，廣州離湖北這麼遠，回不去怎麼辦？他只好去當鐵路工人，出苦力、扛枕木，在廣州認識了我母親。戰爭讓男女比例嚴重不均，雖然我母親出身好，卻還是跟了我父親，至少他還有穩定工作。
民國35年我出生了。民國38年國民黨潰逃至台灣，當時老總統不放棄反攻大陸的希望，帶去台灣的人力不夠、台灣本地因為日本殖民的關係，又缺乏科學技術人才。於是國民政府另外從中國大陸網羅了一大批鐵路局的工人。這些工人原本就具備技術能力，到台灣後他們被安排到兵工廠做武器和砲彈，我父親就是其中之一。
兵工廠從山東遷過來台灣後，蓋在現在世貿、區公所這一帶，也就是四四兵工廠。原本在這裡蓋了一個庫房，給民國37年先來的第一批工人住，38年眷村改建後，宿舍才慢慢遷出來。
當時兵工廠還會考三民主義，因為老蔣總統檢討戰敗原因，決定加強人民的教育，讓大家有知識。大家被分配到識字班、初中班、小學班等等。我爸爸大字不識一個，但他把考卷拿回家給我媽媽寫，結果每次都第一名，還有獎金可拿。當時要加入國民黨困難重重，要查你祖宗三代。
可惜來台灣沒幾年，我父親就因病而死，當時我九歲。父親死後，母親的學歷證明放在中國大陸沒帶來，沒辦法教書。為了養活我和妹妹，她去當洗衣婦，手成天泡在水裡，洗到最後嚴重痛風，指關節全部腫起來。
四四巨龍演出前由長官畫龍點睛
四四巨龍演出陣隊
小時候真的好窮苦。兵工廠原本每週發糧票，米麵油鹽、肥皂等，後來肥皂也不發了。本來最早每戶還會發兩包衛生紙，薄薄的兩疊。
食物部分，兵工廠只發一點米和鹽巴，沒什麼菜。當時家裡用鹽巴炒空心菜，吃得好膩。但是醬油是奢侈品，要好幾家人合買一桶，我還記得牌子，叫「鮮大王」醬油。兵工廠一個月的薪水只有幾塊錢，環境好的家庭一家買一桶，環境差的就兩家合買、甚至三四家合買一桶，你一瓢我一瓢地撈，一桶醬油要吃一個月。醬油炒空心菜也不好吃，我媽媽就用豆腐乳炒空心菜。
肉是什麼？我們的舌頭幾乎不認識肉的滋味。只有過年的時候，我媽給我五塊錢叫我去買豬肉。她特別叮囑，要買肥的部位！一般買肉都要避開肥油。但對當時的我們來說，肥肉部分可以煉出豬油，拿來燒菜、和麵。另外，更可以做成油渣，對窮苦的家庭來說是很重要的零嘴。油渣怎麼吃呢？把油炸成油渣後，用鹽一撒滾一滾，過年朋友來了，就把這油渣端出來下酒。或者煮大白菜加入粉絲、豆腐熬一鍋，抓一把油渣丟進來。
過年吃瓜子、買糖？門都沒有！媽媽把麵粉用水和，用油拌，加糖後炸一炸，又可以下酒，過年又可擺在家裡當甜點吃。
聽別人說喜歡吃空心菜炒牛肉。牛肉這種東西，只聽過，連看都沒看過。至於像王偉忠那樣的家庭，吃紅燒獅子頭，更是聽都沒聽過，有錢人才吃得起。他小我十幾歲，那時環境已經優渥許多。我民國六十幾年退伍時，去吃同學喜酒，才知道東坡肉是這麼大一塊肉，嚇死了。東坡肉、獅子頭，都是我們小時候完全無法想像的東西。
四四南村後方靶場
說起恨國民黨，誰比我有資格恨？
我十六、七歲，就去考軍校了，因為當兵才有辦法填飽肚子。當時軍階是中士三級，一個月領75塊，去掉理髮錢、洗衣服錢，再買牙刷牙膏後就沒錢了。後來升少尉，一個月320塊，加上台長加給40塊，一共360塊。有一次我朋友生了個女孩，請我去吃滿月酒。我買了一個小朋友的斗篷披肩，320元，一個月薪水就沒了。
當兵時從台北到高雄，一個便當五塊錢，也有兩塊錢的便當。但我都買不起，只好和同梯兩個人合買十五個蛋，一顆一毛錢，在火車上我們就吃白雞蛋果腹。
父親生病，是因為工作太勞累。但因為非因公死亡，所以兵工廠給的醫藥費非常少。我父親在中興醫院死的，由於醫藥費沒繳齊，屍首領不出來。兵工廠同事就每人捐一點，湊了一千多塊錢把屍首領出來。錢還剩一部份，就交給一位上校保管。當時這些同事決定這筆錢將來給孩子讀書用，假如孩子不讀書，就給他結婚用。
後來我早早進了軍校。等到結婚時想動用這筆錢，這上校卻雙手一攤說：錢早就被他用完了！那時在我們心目中，這些長官就代表國民黨，我們拿他們沒辦法。
更可惡的是，連蓋我父親墳的錢他們也貪。
這是後來的事。當初修墳的人告訴我，父親的墳有一個洞，原來兵工廠給修墳的磚頭和水泥，被長官扣了一大半，因為長官家房子壞了，他拿這些材料去補。我去檢查時，果然有個洞，墳墓是用竹篾子做的，每塊磚只剩半塊，都沒有水泥，都是用砂。
我媽媽因為手長期泡水，後來風濕嚴重，沒有力量，也走不動。每次中午、晚上燒飯時，就有堂妹的媽媽來幫她買菜、幫她洗切。我母親六十二歲就死了，那時她已經拄了十幾年拐杖。
老蔣總統當時準備五年反攻。但沒想到一個五年、兩個五年、幾十個五年過去，他自己死了，輪到我們這一代的人要去扛。我就是那一批要打第一仗、立第一功的人。那時整個隊伍400多人，每人一個月才領300多塊，也沒有人要逃跑，出發前每人都寫好遺書，大家一起背著槍就走。當時我們都上船了，要不是後來美國出面阻止，我們這一批人已經沒了。
訓練也非常辛苦。當時在高雄水底寮兩年，每天早上起床，眼睛一睜、哨子一吹，就去跑五千公尺。跑完回來吃飯刷牙洗臉，再往海裡跳，練習搶灘。
好幾次大演習都是生死交關。有次在宜蘭三星鄉，我當時是師範部隊，帶了一個加強排，共五六十個人。我們扮演共產黨，穿著共產黨的衣服逃跑，特種部隊的任務是來抓我們。我們到處躲，躲憲兵、躲警察，不能被抓到。後來刮颱風下大雨，我們要過橋。那橋就這麼寬而已，竹子做的，搖搖晃晃，下面就是懸崖。
特種部隊要來捉我們了，我們有配槍，我跟他們說，颱風過了、演習結束了，我交幾個給你們抓走就好。你如果還要抓，我就拿槍打你。 他們答應了。那個橋誰敢爬？但不過去不行。我們就一個牽著一個爬過去。
小時候三興國小門口是瑠公圳，眷村孩子喜歡去游泳。冬天、夏天也好，叫幾個隔壁的，走！洗澡去！我們回家拿衣服，帶塊肥皂到河邊，一個猛子跳水栽進去，游到對岸，濕了上岸擦個肥皂，再從對面游回來，身上就乾淨了，搓都不用搓，衣服一穿就回去了。有時水上漂來大便、死豬、死雞，我們就躲到水底下，等到漂過去再起身。
以前人用竹篾子裝菜，壞了就丟到河裡。隔壁有個小孩，一栽進河，竹子就插到肚子上，他哭著上岸，媽媽一看還得了，劃了很長一道傷口，趕緊送到兵工廠醫護所去。
以前自來水限水。公用水龍頭就在我們房頭，媽媽洗菜洗衣都去公用水龍頭接水回來。前面是一條河，我爸挑水回來，我媽用明礬洗。每天一大早天沒亮，大家就排好長的隊伍準備接水回去燒飯。水不夠就到河裡挑，就是現在的瑠公圳。挑一桶水回來，就擺在門口，用來洗菜洗澡。
除了當兵時到澡堂洗澡外，小時候都是在家門口洗。晚上燒冷熱共兩桶水，半瓢冷水半瓢熱水，一沖，肥皂一擦，回家衣服一換，就睡覺了。直到我50歲，依然在家門口洗澡。
那時家裡沒有廁所，都是上公廁，女廁是七個洞，男廁是五個洞。早上起床，來得太晚就在外面蹲在地上聊天抽菸。假如你今天要拉肚子就倒霉了，只能到廁所的後面。那邊沒有可以踩的地方，全都是便溺。只有兩個禮拜一次，軍工會派專門的人來抽糞。
反攻大陸渺茫後，越來越多人買尿壺、痰盂放在家，我們稱它寶蓮燈。女生家家戶戶都有一個，都在家裡尿完，再拿到廁所倒。每天早上都很熱鬧，每個女生捧著紅的、藍的、白的、銅的鐵的出來倒。前面這中央廣場以前發生火災，重新改建時才發現下面好多黃鱔在游泳，以前應該都是田。
四四南村拆遷前李登輝總統蒞臨視察
四四南村拆遷前郝柏村行政院長蒞臨視察
小時家裡窮，連蛋都是奢侈品。十歲生日是我最難忘的一次，早上上學前，媽媽煮了顆水煮蛋放在我的頭上滾，邊講吉祥話，大陸人講的土話很難聽，大概意思是要我長得跟狗一樣、長得大大的。那是在貧困的環境下，父母對孩子最大的期許，也因此眷村的孩子都特別剽悍。
村裡有個姓孟的孩子，後來死在大陸。他高中讀夜校，有天晚上放學回來看到，有個流浪漢隔著竹籬笆在偷看他姊姊洗澡。他趕緊把這人罵走。隔天流浪漢又來了，姓孟的就把他打一頓。過幾天流浪漢又出現。姓孟的二話不講，回家就拿了一把刀，上去就把流浪漢刺死。後來他被判殺人要關十四年，問他理由，他說：他看我姊姊洗澡。那時南村的小孩就是這樣互相保護。你如果是眷村裡的女孩，在外面吃了虧，全村一定幫你報仇。
我們南村跟東村的孩子比較好，西村的是當官的孩子，他們跟我們有隔閡。大家常常打架。隔壁有一個孩子跑到成功新村打架，肚子被人用童軍刀捅一刀，跑回來也沒說肚子痛，是被人家看到他流血了，定睛一看才發現腸子都流出來了，扶到兵工廠醫護所，敷點藥就沒事了。
小時候我們會翻牆到兵工廠偷槍偷刀。小孩子個子小，而且從小就在裡面成長，哪裡會有兵，我們都很清楚。那些兵我們也都認識，就算被抓到也會放我們回來。
以前放學也會去西門町玩。有一次跟朋友逃學去看小姐，她們穿旗袍高跟鞋。我們當中有人拿甩炮，故意跑到小姐旁邊一摔，嚇得小姐大叫。
我永遠忘不掉一種吃的東西。那時有個同學家比較有錢，買了香瓜，把香瓜籽挖掉後放兩瓢冰淇淋。那時看著他吃，我嘴巴饞得沒有辦法，央求他給我吃一小口，那滋味好吃到永遠忘不掉。現在我吃得起了，卻再也沒有那時的好味道。
眷村裡流行的零嘴是甜不辣，用推車在賣。我們不會講台語，就管甜不辣叫「懶叫頭」。村裡也賣花生糖，放在鐵盒子裡，一呎一毛錢，兩呎兩毛錢。小時真壞，為了買花生糖，就回家偷玻璃瓶來換。醬油還沒吃完，就把醬油倒掉拿空瓶去換糖。
兒時的生活，到老了回想起來最美。有一次香港的鳳凰電視台訪問我，最懷念眷村哪一道菜，我說我媽炒的梅乾菜炒蛋。這算什麼菜？但家裡沒錢，這是吃得最好的一道菜，到現在想想都還會掉口水，真好吃。我之後怎麼炒都炒不出來。
就像前面講的冰淇淋一樣。冰淇淋其實都是糖和色素，不好吃耶。但那時什麼都吃不起。小時我媽給人洗衣服，我每天晚上等我媽回來。人家吃不完的剩菜，她包回來。就是一點點湯、人家的菜尾，拿回來吃一口，真高興、真好吃。這就是窮人過的日子。不是像我孩子，我燒一鍋牛肉，他還嫌太鹹了不好吃。
到現在腦袋裡沒有別的人，就是媽媽。我一輩子都粘著媽媽，現在想到還會掉眼淚。我爸爸死了六十幾年了，我只記得他打我打好凶。
我長這麼大，我媽沒打過我一下。有次惹事，我和同夥被抓到派出所分局。刑警他問什麼我都不承認。我母親趕到場，他就跟我媽講，這孩子軟硬不吃，要用大刑。
我媽說，先生你貴姓？刑警說我姓楊。我媽回，楊先生，恭喜你多了個孩子，以後他不姓張，跟著你姓楊。她拿出五塊錢往桌上一放，說：這孩子要打他之前，麻煩買碗麵給他吃，就要離開。
警察愣住，說：老太太你講什麼？什麼意思？我媽對警察說：他才這麼個兒大，可以動大刑嗎？憑什麼動大刑？以前派出所打人可打得兇了。但警察看了就知道，這個媽媽不好惹，所以沒動我一根毛。
隔天派出所天打電話給我母親，說可以將我保回去。我母親到場時，警察叫我母親蓋手印，蓋一個不夠，要蓋十個。我母親火了，她說：我沒有犯法，憑什麼蓋十個手印？她當場把紙撕掉說，這個孩子我不要了。
隔壁同夥跟我一起被抓到派出所的宋姓同學，他的爸爸當場驚呼：「這個媽媽多厲害！你爸爸比不上欸！」有讀書的女性，她的智慧就彰顯在這裡。
四四南村家中簡陋一眼即可望盡，照片中兒子望向鏡頭
四四兵工廠小型康樂競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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