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四四南村居民】朱詹玉&張杜海雲:眷村滋味,是酥脆麵棋子、是午夜全家聚首吃水餃,幾十年後,我們仍努力傳承

朱詹玉和張杜海雲兩人,是曾在四四南村生活的好姐妹,一個是從小就在村裡長大,一個是隨丈夫嫁過來。朱詹玉曾在兵工廠擔任打字員,也擔任婦女會幹部,帶著村裡的姐妹遠赴金門、馬祖、澎湖玩;張杜海雲曾在兵工廠裡從事填裝炸藥的工作,在南村住到50歲拆村為止。 談起眷村從前,兩人有說不完的話,你一言我一語交織成清晰的生活場景,餐桌上樸實但充滿滋味的麵食,彷彿當時的生活還在眼前

每家每戶炊煙裊裊 是眷村的日常風景 也是難忘的一頁

   我們喜歡看大陸劇,因為劇可以把我們心裡所想、現在已經沒有的生活細節演出來。

  以前家家戶戶中午煮飯的時候,就到街上用煤炭爐生火。兵工廠每個月發一袋煤炭,我們要先把煤炭砍成小塊,再把柴砍成細細的條狀,點著煤油的棉花後,再把煤炭放在上面。然後每家每戶炊煙裊裊,孩子看到煙冒出,就知道要回家吃飯了。這樣的場景現在只有在大陸劇才看得到。孩子的尿片,使用過之後,也拿裝煤炭的框子,扣在爐子上面烤,烘乾重複使用。

  以前沒有電視,沒有劇可以看,我們都去戶外看電影。從四四南村到莊敬路中間,有一片籃球場,那裡常常播放電影。我們村的名人,包括林峰、李立群,都曾經去過,去球場看電影必帶的配備就是小板凳。有時康樂隊來軍工廠表演,一聽到消息我們就全部跑過去看。我們也會去中山堂看唱唱跳跳的表演。

四四南村裡的生活,承載了青春的回憶

 

稻田裡的遊戲時光與汽車裡的青澀戀愛

  我們小時候,信義區這裡到處都是稻田,是小孩的玩樂天堂。我們會去摸蛤蜊,或抓泥鰍、蛤蟆。

  另外,中強公園附近以前有打靶場,高中生放學後都會來這邊打靶。附近就是陸軍的汽車基地處,靠山坡、很空曠,停了很多卡車,現在年近八十歲的老人,包括我老公,十來歲時都會往那邊跑,去靶場玩、然後在汽車裡談戀愛。靶場上方,很多居民在那裡種水果,小朋友也會去偷摘水果。現在三興國小前方,以前是一條大河,水很清,小朋友,尤其是東村和南村的小男生,最喜歡去游泳。不同村子間的小朋友都會互相認識,後來出的名人也不少。東村有費鴻泰,還有議員王正德,歌手凌峰跟我們有親戚關係。電視劇影帝李立群也是東村的,小時候他曾住過鐵路邊,那條鐵路專門運送汽車道打靶場附近的汽車基地處。

  眷村中也有許多將官子弟。不論東西南村,我們都一起跟著四四兵工廠就讀四四附小,也就是現在的信義國小。另外,東村也有不少小朋友就讀三興國小。小時候去上學,家裡小孩少的,還能給小孩兩個前,讓他們買包子當早餐吃。家裡六、七個孩子的,父母從兵工廠賺的那點錢哪夠幫每個孩子買早餐?都是煮一大鍋稀飯,有得吃就不錯。如果有零用錢,有時我們捨不得買包子,就省下來買零食吃。或者吃一個饅頭,去店裡配豆腐乳、一點鹹菜,就是一頓早餐。

  以前巷子裡的雜貨店,販賣眷村媽媽自己做的醬瓜、豆腐乳,以及南方的泡菜、鹹菜、酸辣椒。還有店主買來賣的蛋糕和糖,孩子只要吃到就非常高興。也有外地搖著鈴,推著小車來賣醬瓜和鹹菜,中午我們帶便當,就是裝著白飯或炒飯,配荷包蛋和一點鹹菜吃。

  南村後方,有一個叫綠園的地方,以前是煤礦廠。從象山上挖的煤,都堆放在那裡。有一條運送煤礦的鐵道,我們都稱之為軲轆馬道,因為在山東話裡,輪子就叫做軲轆。那種運煤的小車子,是從日本來的,以前基隆就有。小鐵道直接通往松山,以前是可以付錢搭乘的,車子很高、很深,必須用爬的進去。後來礦場關閉了,那一片地方就改成種植用地。這裡的炭和基隆的那種煤不一樣,煤是實心的,我們這裡燒出來的是焦炭,是中空的,更容易點燃也是一種屬於南村的特色。

 

匱乏生活,難忘兵工廠支持

  由於我們是跟政府來台灣的,所以有一些補給可拿,例如按口發大米。眷村中有會發米發麵,會給我們一個小本子,一整年的米票、油票、煤炭票都在裡面。時間一到,補給來了,有人會喊:油來了!米來了!大家就跑出去領,小時候覺得很好玩。有的大人窮,票本一發下來,立刻就拿去給別人做抵押,拿去還錢。眷村的人生活都比較辛苦。兵工廠賺的錢不夠,為了養家、供孩子上學,大部分的村民都有副業,不是拉三輪車,就是賣餛飩麵、賣炒花生,我們家(朱詹玉)都做過,因為我爸爸不住在眷村,他雖然是兵工廠子弟,但不是38年跟著廠從中國大陸遷過來的,所以分不到眷舍,只能拿到一點房屋租金的補貼。

  兵工廠對眷村人的生活十分照顧。我們都曾在兵工廠工作。以前東南西村經常下大雨淹水,兵工廠會發放救濟品,在村民沒有沒有東西吃時,軍工廠就會送一點麵包、送軍用物資到各眷村。兵工廠也有自己的木工所,以前誰家有人過世,都不必買棺材,因為兵工廠會幫忙製作。結婚時也會派人來幫忙。只要有兵工廠在的地方,都會照顧居民的生活大小事。

  當時的楊廠長,曾經大力幫助過眷村。眷村曾兩次發生嚴重火災,其中有一次,燒掉了一整棟房子、共十幾戶人家,刻骨銘心。當時快過年了,怎麼辦?當時兵工廠已經從四四南村附近的原址遷到三峽,廠長毫不猶豫、三峽和信義區兩邊奔波,快速空出一棟單身宿舍,把村裡的叔叔伯伯,包括我的公公,都先集中遷至這棟宿舍中,然後請兵工廠的軍人們,在過年前趕工將我們的房子修復,讓全村的人能好好過年。楊廠長對我們的照顧,就像自家人一樣。長大後我們也在兵工廠工作。我(張杜海雲)在製造部門裝彈藥,雖然輕鬆但十分危險,有一點摩擦就可能爆炸,以前出過很多事故。這份工作有些人不喜歡,但輕鬆、錢也比較多,我是兵工廠眷屬子女,才能優先得到這份工作。當時衣服必須特別穿棉料的,以免產生靜電著火。

四四兵工廠的工作記憶,是珍貴的青春回憶

 

擁擠屋舍,雞犬相聞,培養出眷村才有的特別情感

  眷村的屋子小,彼此在空間和心理上,都離得很近。一間五、六坪大的房子,要塞七八個人,只好在房子中間搭一層隔板,弄出一層閣樓。房屋下面要拿來放餐桌、小客廳,沒有睡覺的地方,房屋外面勉強搭建出一個小房子,全部的人則擠在閣樓裡一起睡。房屋距離近,大家互借柴米油鹽也方便。以前的牆壁很簡陋,外牆是用竹片子糊上泥巴,外面再刷一層白粉,颱風一來,泥糊就散掉、牆上就有泥巴掉下來,相當難看。後來兵工廠的軍人來了,就把竹片牆打掉,換成薄薄的三合板。鄰居與我們之間就是只有薄薄的三合板,中間用板條架住,隔壁講話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,就這樣將就過了五十年。

  村裡,誰家發生什麼事,大家都會知道。最早的時候,村裡的用電都由兵工廠供應,白天沒有電,一到晚上電就來了,也不是很亮,到了午夜十二點,就又停止供電了。當時,只要半夜來電、誰家門窗亮起,你就知道那家出事情,可能是孩子出生、可能有人過世。住同一排的人,早上兩眼一睜起床,只要誰家有事,其他人就會過去幫忙。孩子也是大家互相幫忙照顧,這家抱一下,那家抱一下。

  眷村也有吵架的時候。當時每排房子只有一個水龍頭,而且最早的時候,供水有限,到了某個時間就沒水了。因此大家都必須拿著水桶去接水、家中也都備有水缸儲水。每到中午,家家戶戶都要接水、洗菜洗米,很多媽媽為了誰先誰後而打架,搶水之戰隨之發生。兵工廠管理眷村也是很嚴格的,打架的時候,就會派人出來處理,還要做紀錄。

  以前在眷村,大家習慣用「你吃了嗎?」彼此問候。有時上完公廁,叔叔伯伯從廁所裡出來遇到彼此,仍習慣性地問聲「你吃了嗎?」另一位也甫從廁所走出,應聲答「我吃過了。」場景特別好笑,令我難忘。我們搬離眷村、沒住在一起,已經二十年,但我們還是喜歡三天兩頭回來探訪彼此,看到眷村裡的人就感到親切。搬村之後,我們住得並不遠,東村有人搬遷到北醫附近,有人到青年公園,西村則是現在的中國新村,南村則是在南山人壽附近,我們都還有聯絡。

擁擠房舍 雞犬相聞 是眷村獨有的人情文化

 

 

孩子們出門都不用擔心 鄰居們都是最好的保母

 

 

雙手自製麵食 餐桌承載傳統

  以前窮,舉凡各種吃食,都是自己製作、張羅。端午節的粽子、中秋節的月餅,都在自己家做。南村裡河南、山東人最多,所以包水餃和蒸饅頭是大家餐桌上最常見的食物。我(朱詹玉)婆婆是青島人,家中一天到晚在吃饅頭。此外我們還做滷包,就是現在稱的水煎包。北方人的菜色花樣並不多,只有逢過年時我們才會灌香腸、醃臘肉。

  有一項傳統吃食,我們保留至今,那就是二月二龍抬頭的習俗。這指的是農曆二月初二,掌管雲雨的龍王將抬頭,日後的雨水將變多、百蟲甦醒。這一天,婆婆會將麵糰處理得很硬,切成像菱形燒餅一樣的小塊,裡面還要加蛋,然後丟到鍋裡慢慢炒,直到變脆,非常費工夫,當零食吃,比餅乾還好吃,我們稱之為吃(麵)棋子。此外,我婆婆還會用麵做成小龍。這些特殊食物,平常沒有,只有特殊節日,婆婆媽媽才會做。

過節時,我們家裡還會做麻花和饊子(油炸麵食)。過年時,村裡每家都非常熱鬧,都在家裡祖先牌位前,擺水果、供雞肉魚肉,晚上擺好後,從除夕晚上到初一早上都不睡覺,大家往彼此家裡跑。我們家的供桌,從年三十擺到大年初二,即使公婆已經不在世,這個習俗在我們家至今還沿用。我們初二中午十二點後就將桌子收掉,南方人的供桌,會留著不易壞的東西,例如相片和水果,擺到十五,因為那時才算過完年。

  以前過年時,從十點就開始包餃子,一到午夜十二點,家家戶戶就開始一起放鞭炮,久久不停歇,非常熱鬧。小朋友要拜年、領紅包,然後一起吃餃子。北方人以前不富裕,平常也捨不得吃水餃,水餃就成為過年的重要食物。現在餃子不稀奇了,但過年時仍會擺上桌,這道食物就有了不同的意義。餃子像元寶,吃了會有福氣;此外,還會在餃子裡放前、放棗子。我們家小朋友如果吃到錢,我們還會發三百塊。除了過年,還要送年,年過完之後也會供水餃,接著午夜一兩點就將供桌拆掉。

  我們家(杜海雲)是河北人。山東人到十二點吃水餃,我們則是早上五點起來吃,小朋友睡得迷迷糊糊的,也會被挖起來。

  現在大部分的家庭,吃完年夜飯就各奔東西了,我們家到現在依然保有午夜吃水餃、吃完送年的習慣,每次大家回來都是一大家子。在眷村,這些習俗隨著時間逐漸淡化,後來就慢慢地沒有了。我(朱詹玉)十分後悔的事情之一,是沒有跟我母親學做單餅。她做的單餅,皮摞德很薄很薄,有滋味,外面烤鴨店的餅都不能比。餅能放兩三天,配著她炒的酸菜、豆芽,卷在餅裡吃,所有人都覺得好吃。大家都問我,為什麼沒有把你媽的獨門手藝學起來?當時我也沒有想太多,等到發現手藝多珍貴、想要學習的時候,已經再也沒機會了。眷村裡很多老一輩都掌握自己的絕活,他們凋零後,很多東西就失傳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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